太阳,也有黯淡无光的时候。4 月下旬,不堪亏损的太阳能厂益通,宣布退出太阳能事业。台湾昔日的股王,股价高峰时曾达 1,205 元,现在只剩 2.85 元,跌到剩千分之二。
它,曾是台积电、联电、台达电、英业达等大厂最有共识布局的产业,但 10 年来,台湾光是七大太阳能电池厂,累计亏损就超过 660 亿元,若再加上上游太阳能多晶硅厂,台湾太阳能业亏损早已破千亿元。
吊诡的是,今年全球太阳能需求还在成长,预期新增并网量还将创下历史新高。
“这产业,最早是欧洲公司出局,后来美国厂、日本厂也都出局了,所有曾经的世界第一都不见了。现在,台湾也要出局了。”昱晶前总经理、现任联合再生首席执行官潘文辉说。
为什么台湾跑得快、有技术、深信规模经济,在这场赛局中反而成为败因?《商周》团队访问 4 个该产业的总经理、董事长,梳理出这场 10 年警世录。
益通董事长: 进来前不知道,进来后才知……是烫手山芋
股王益通的起落,其实是这产业最极致的缩影。
时间回到 2011 年。1 月 27 日一场晚宴上,有科技业“小孟尝”之称的英业达会长叶国一拍板,确定该公司以每股 22 元、总价 50 亿元的认购价,从鸿海手中抢走太阳能厂益通的经营权,会场响起如雷的欢呼声。
益通曾在 2005 到 2008 年,连续 4 年每年赚逾一个股本,2006 年挂牌上柜,股价更一路冲到 1,205 元,荣登股王。拥有好技术加上产业前景鲜明,让益通创办人、即当年的董事长吴世章,集媒体光环于一身,公司市值最高时达 340 亿元。
2011 年,英业达购并益通,进去后却发现,“问题比同业更复杂!”当年被英业达从联电找来的现任益通董事长温清章说:“有媒体用‘烫手山芋’形容,我觉得满符合的。”
先谈产业基本挑战。2006 至 2008 年间,市场前景大好。然而,太阳能上游材料多晶硅厂商,对扩产却极为谨慎,导致在需求最“火”的年代,晶硅严重供不应求。
在谁能掌握料源,即能快速出货的竞争逻辑下,包含益通在内的众多电池厂,纷纷向上游材料厂,签下少则 5 年、长则 10 年的长约,这些合约除了保价保量,还要求得预先付款。这种签长约的概念,其实在半导体业很常见,如台积电也会跟材料商签长约。
茂迪总经理叶正贤回忆,当年投资法人最关心的问题都是“公司最近有没有签长约的机会?”如果有,“隔天股价就咻的飙起来”。
2006 年,原本要和茂迪签订长约的全球前五大硅材厂 MEMC,因价格因素转而和对岸的无锡尚德签下 60 亿美元的 10 年长约。“这个长约,让尚德产能一举超越茂迪,而茂迪则因为终止合约谈判,股价连 3 天跌停。”叶正贤说。
元晶董事长: 硅原料最贵时 1 公斤 1,000 美元,现在是 10 块!
只是,好光景不过 3 年,保障用的长约变成毒苹果。
2009 年,上游多晶硅产能逐渐开出,每年价格至少以 20% 幅度递减,这些在手的高价长约,变成极沉重的成本负担。
元晶董事长廖国荣回忆:“2007 年硅原料最贵的时候 1 公斤 1,000 美元,你知道现在多少吗?10 块(美元)!”
当时的太阳能厂商,一边手握不合时宜的原料成本,一边,还要应付前仆后继的新进者。
这个行业,几乎没有进入门槛。若一座面板 8 代厂建厂投资是千亿元起跳,DRAM 产业每年的资本支出可高达 500 亿元,相较下,太阳能产业在 2006 年前后,设一条电池生产线仅约 3 亿 5 千万元,而且设备厂还会提供技术。
违背台商过往竞争逻辑的挑战,因此接二连三。比如说,先进者优势失灵,后进者反而比较占便宜。
之后中国厂大量抢进,一出手就是最新设备。研调机构 TrendForce 分析师陈君盈解释:“太阳能(电池)片的技术进步是在设备端,很多时候只要投资了,就可以产出更好的产品,这时当你不愿意购买(新设备),就会落后。”
新旧设备效率可以差多少?叶正贤举例,2010 年买的设备,经过 5 年折旧后,残值居然比 2015 年的全新设备还高。而且旧设备 1 天的产能若是 3 万片,最新中国制的设备可以达到 1 天 12 万片,等于高出 3 倍。
也就是说,好技术也没用。工研院产科国际所经理王孟杰指出,有别于半导体业每 18 个月的大跃进,太阳能产业并不存在跳跃式发展。“这时候只要有一个口袋很深的新进者,就可以马上赶上竞争对手”。
就算你的太阳能电池转换效率比别人好,但在客户眼里,差异并不明显,“买太阳能板的人会觉得越便宜越好。因为转换效率高,我卖的电也不会变得比较贵。”王孟杰分析。
英业达进入益通后,就因此进退两难。单 2011 年,居然就有 6 个长约要履行,“那时候一进来,才发现至少 40 亿的预付款还没付。”温清章说。
更惨的是,2014 年益通跟原创办人吴世章爆发土地产权纠纷,官司一打 5 年,成为压垮公司营运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有一大部分工厂是跟他租的,结果他反过来不承认租赁关系,”温清章说,因为这桩官司,导致益通无法更新设备,生产效率不断落后同业。“想做什么调整都没办法做,就被卡在那里,到现在 5 年了!”
茂迪总经理: 购并拼规模,说到底就是犯了“大头症”
一个明明有前景的产业,过去的成功方程式却都失灵,益通停滞不前,更有资源者如茂迪,努力期望透过购并,希望做大规模经济,但伤害却更大。
“现在回头看,当年茂迪购并联景的决策是错误的,”茂迪总经理叶正贤反省 2014 年底,购并联电旗下太阳能电池厂联景光电的决定。“当时联景可以顺利卖给茂迪时,我估计他们是开了庆功宴”。
时任茂迪首席执行官的张秉衡曾分析,双方会同意合并,原因之一是,太阳能产业的未来仍将维持每年两位数成长;第二则是规模经济与大者恒大是趋势。
然而,大家却轻忽了“太阳能产业和国家的电力政策相关,向来高度依赖政策支持,一旦处在政策变动期,需求瞬间下滑,产能规模越大的厂,受伤就越惨。”叶正贤说。
买了联景后,茂迪的产能扩大5成,但才并进来没几个月,美国把台湾纳入双反对象后(注:反补贴、反倾销),茂迪的出海口严重受限,“哇!这么大的产能在台湾,但我们成本这么高,让你走不出去,麻烦真的很大。”
2016 年,茂迪亏损扩大 4 成达 9 亿元,2017 年,亏损又扩大到 30 亿元。
“早在我们购并前,投资过旺能的台达电退出了,连投资茂迪的台积电,时任董事长张忠谋后来都说不再是策略投资,而是财务性投资。其实科技业老前辈都看到这行业不能玩了,我们却还没意识到,认为可以把别人的厂收下来,要把自己做更大,就是犯了‘大头症’,只好吞下后来所有苦果,包括亏损扩大……”
联合再生首席执行官: 台湾不是不努力,但不能再执著于制造思维
一个还在成长的产业,先进投入者如德国龙头 QCells 与全球第一大的中国尚德,都相继破产。能存活的,多是新进者,愿意以全新设备直接到当地国家设厂做生意,像东南亚市场正在崛起,中国许多业者如晶澳,又前进到东南亚。
去年,由 3 家太阳能厂新日光、昱晶和昇扬科合并组成的联合再生能源,也淡出电池制造。眼见去年中、美、印等国陆续树立新的关税障碍,限制他国太阳能走入,益通更下决心结束这场复杂性在科技业居冠的战争。
联合再生首席执行官潘文辉反省:“在中国厂进来前,我们努力的都是技术要更精进,投入研发做出差异化(提高转换效率);要靠台湾最擅长的管理能力来降低成本。但我们发现,不是靠‘技术’或‘管理’好就能赢。”
更深一层看,我们在这场战役一直没看透的就是:竞争力,是相对性,而非绝对性的。它的权重会依照环境与对手的出招,而不断演变。比如说,技术力在早期是关键,但很快就不是;经济规模在早期是优点,后期却可能成致命伤,甚至,你跑在越前面,包袱就越重。
很多惯常思路,都会变陷阱。比如,当初茂迪原本坚持不签长约,但引进台积电的投资后,半导体业的惯常规则,就推动了该公司签下 8 年长约,没注意到两个产业技术类似,但规则天差地别。
如美国维吉尼亚大学达顿商学院讲座教授陈明哲所创的“动态竞争理论”所述,竞争是动态性的,而你的行动可能又会引起竞争者的反应,保持随时能变的能耐,才能确保生存。
现在,在制造端,台湾太阳能厂的终局几乎底定。瘦身后的茂迪及联合再生能源,也开始转型投入下游,盖太阳能电厂。
“该打的仗都打完了,说白一点,就是死得不甘心!因为不是我们不努力,或管理、技术不好,所以台湾必须改变这结构,不要再执著制造思维了。”潘文辉为这场让台厂亏了千亿的战争,感慨做出结语。
(作者:黄靖萱、侯良儒;本文由《商业周刊》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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