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不少人认为,台湾产业面临瓶颈,亟需振兴与转型,但该怎么做才能走出一条我们的路?台大资工系副教授洪士灏用自身在产业、学界还有协助政府把关相关研发计划的经验提出一些建言,期望让台湾产业更多不一样的声音被听见。
上周拜读了脸友台大化工系蓝崇文教授写的“惨业”一文,说到台湾四大惨业,应是给台湾一个教训,走俗又大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要中国可以做的东西,在台湾就不值得做了。蓝教授的评论深得我心,尤其是他这个极为生动的比喻:“小家碧玉要跟人家比,是得靠清纯与气质,要走妖艳脂粉路线,脱光了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看到比喻,想起去年我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开会,跟着人群到颇负盛名的红灯区观光。“性工作”在当地是合法的,工作者当街脱衣展示其傲人身材,有尊严而不怕人看。所谓职业无贵贱,我不反对任何合法的职业,包括代工和性工作,但我认为工作要有尊严,如果一路沦落到只能靠削价与人竞争,价值越来越低,这样的社会是否会成为《悲惨世界》的翻版?
台湾仍用旧思维发展新事业
7 月 21 日到资策会新成立的开源软件技术服务中心给 Keynote 演讲,演讲前我跟资策会的长官和朋友说抱歉,上周帮经济部审查计划时扮黑脸,今天又要来讲点比较刺耳的话,请多包涵。长官说没问题,有些事情也到了该转变的时候了。顾及长官的面子,我没有直白讲的是,如果法人和厂商仍旧用降低成本来赚钱、或是靠政府补助营运的概念,只会把原本有机会的产业越做越小,搞成“惨业”。
在演讲中说:各位推动开源软件是件好事,但如果只是因为政府没钱买不起国外的软件才来做这件事,或是因为想要包揽政府资讯系统预算才来呼吁政府各单位采用开源软件,那不免把当代开源软件的意义和未来性看得太小了,实际上开源软件远远不只于此,我们可以以开源软件为基础挖掘新信息时代中的金矿,提升技术竞争力,站上世界舞台。
长期与业界朋友探究资讯产业的研发方向,由于产业的类别甚多,技术深浅有别,研发的速度又非常快,而每个人的位置不同,目标可能也不同,所以想法和做法差异甚大。然而由于高科技的天性,政府官僚看不懂、追不上,我不认为可以靠政府来大力推动,然而某些政府官员和民众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政府设立工研院和新竹科学园区大力扶植电子产业的成功故事,殊不知今天的大环境和资通讯产业研发策略已经与三十多年前大不同,而近年政府的产业推动策略和研发补助计划有多少成功的案例?
如果说政府不要补助产业的话,可能会被那些长期靠政府补助过日子的业界和同行骂。但我们这样搞下去,这么多年来沦落到只能靠低廉的劳动成本与国际竞争,难道是有识之士所乐见的吗?如果大多数人只是醉心于赚入大把钞票、满足自家生活、获得个人地位、或是钻研一己的学术领域,那么要如何避免继续沉沦下去呢?
其实我自己这些年过得不差,但正如同我这篇网志所说的, 我看见诸多有能力、薪水还不错的人也深陷此漩涡之中,痛苦不堪。因此,光靠压低物价,迟早会出大问题。要创造价值,需要的是突破和跃升,有能力的人或许可以思考如何做点不同的事情。
技术劳力、新创技术发展路线各有因
然而好比停留在上个世代成功的经验,有些人还在寄望于研发市场大、泛用性高的技术和产品。我想,现在做这个不容易,你没有够大的资本,只能为人代工,运气好赚一票之后,不出几年,就得再找下一个赚钱的技术和产品,因为无法累积技术,所以只能找技术门槛低的东西来做,老板要数钞票,靠的是廉价技术劳工的辛劳,我们暂且称此为路线 A。
台湾有很多公司,说自己有做高科技研发,其实只是买现成的技术和机具来帮人代工,就是标准的路线 A,其中不乏一些有品牌的公司,但产品品质或品牌价值不出众,只能靠低价争取市场。不过,我们也不要随便批评某某公司做代工产业不好。举鸿海和台积电为例,虽然是代工,但他们在代工的技术上长期耕耘,研发了一些独门技术,所以能在世界舞台上成为一方之霸。但我不讳言,这两家公司仍然有相当重的代工习气,谈前瞻产学研发案的时候过于算计,还有改进的空间,否则可能在新领域的研发上缚手缚脚。
另一个方向,称为路线 B 好了,是市场规模小、需要颇多客制化的专业领域技术和产品,例如医院用、航空航海用、军用的设备,必须花很多功夫与专家合作,通过某些规范认证,所以门槛高,但进去之后不会有很多人来恶性削价竞争。然而因为能进来的人不多,同时因为公司需要高水准的技术、行销人才,所以公司很难大幅扩张。举最近我使用 Garmin 智慧运动手表的案例报告,以及我与一些以技术为基础做专门领域事业的中小型科技公司谈合作的经验,我相信这是现阶段台湾要走上国际的路线,以技术立身,如以色列、荷兰、芬兰等国的例子。
然而政府似乎老是以泱泱大国的思惟去谈研究发展,以那些大国的名校和大型企业为目标,搞得我们做学术的常常要跟顶尖大学拼排名,发表一大堆世界级的学术论文来证明自己能与先进国家并驾齐驱,但我们的经济力量、本国市场规模、产业水准其实并不适合走这条我称之为路线 C,去追逐那些市场规模大、高技术门槛的研发项目。以资讯科技来说,除非是像中国那样用本国市场来保护和扶植自身的公司,像韩国那样敢拼敢赌,把国家力量灌注在 Samsung 如此大的公司,否则很难与硅谷大公司竞争。
发展选择本就充满现实考量
上述 3 条路线比较起来,如果我是没技术、不想冒险的老板,我想我会走市场大、泛用性高、低技术门槛的路线 A。当然,走这条路的也有雄才大略的,请勿过度引申。因为市场和技术容易懂,所以当老板的我在看了几本书之后,可以滔滔不绝向身边的人吹嘘自己的智慧和眼光,重点在于看准切入的时机以及有办法找一群愿意卖肝的团队在最短时间把产品做出来,最好是拿政府的补助、借由金融操作、预支员工的薪资来做这件事,降低自己的风险。所以我们看到台湾的老板们时常要政府给好处,掏空某家公司来支助私人的公司,给员工非常低的基本薪资但承诺赚一票之后分红。
由于台湾在上世纪末走路线 A 的公司大赚其钱,连带产生许多英明的老板和科技新贵,于是这些人被捧上天了, 把自己讲得像是走路线 C 的企业,让一般的民众以为台湾真的是世界一流的科技岛,跟着玩起了金钱游戏,缺乏居安思危、突破创新的想法。于是一些产业,在技术没有深耕和累积,加上中国、印度的崛起,自己人削价竞争,逐渐失去竞争力和利润,成为惨业。
另一方面,如果要做市场规模小、需要颇多客制化的专业领域技术和产品的路线 B,老板自己得真的懂,或是勇于做高风险的投资,同时得提高薪资,雇用具备国际竞争力的高级人才作为领导群和研发团队,谈何容易?而且,在路线 A 的公司产生许多科技新贵的年代,学生们被洗脑的很厉害,只向往去那些分红多的公司,而这些公司还很拿翘,只收第一流的年轻人,能在最短时间内被训练成高效率的生财工具,所以即使我这个老板想走路线 B,我也不容易募到资金、找到好人才。
说到人才,我们有多少第一流的人才走在路线 A 上,而目前深陷于惨业之中,但仍旧企图苟延残喘?别的不说,政府和产业往往是打着要发展新兴产业或是产业转型的口号争取资源,却只是将资源导入既有的产业,因为主导者还是那一批人,变不出新把戏。于是台面上的看起来战功彪炳,却难以扭转颓势,反而屡屡耽误国家产业转型的契机。
未来不该植基于商人
国家转型不成,有许多借口和假议题,几年前还抱怨员工分红费用化让台湾产业失去竞争力,指责年轻人偷懒不抗压,说学界训练不扎实,归罪于国际金融风暴和政府不补助,实际上是产业长期接收了许多台湾最优秀的一批年轻人,却让他们从事低门槛的研发,技术难以累积提升而丧失竞争力。
然而台湾是民主国家,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要求这些台面上的资本家,用他们的钱去投资在他们看不懂的高风险的高科技产业上呢?钱是他们的,那些大公司要不要转型,也是他们的自由,他们有些人觉得把钱投资在炒房和炒股,或是投资国外比较容易赚大钱,只要合法,也是他们的自由。所以我从不指名道姓骂那些惯老板,因为他们不需要为台湾负责。有句话叫做“商人无祖国”,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把未来植基于这些商人的良知与资源上,劳工本身要自立自强。
我想,如果想要台湾的高科技业永续发展,我们可透过意见表达和实际行动,让政府不要再继续支持这那些无法转型的企业,个人不要支持炒房和炒股的行为,而多去支持那些能够提升本国技术竞争力的企业和机构。其实国内有不少致力于走路线 B 的企业,如果能集结一流人才,是大有可为的。过程中可能会有阵痛,但重要的是去做自己深切认为是对的事情。
有人问,那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呢?唉呀,我都说自立自强了,在问我之前,是否能自己先多想想呢? 我也不是神,所知和智力有限,只能概述。 大体来说,只要政府不去补助路线 A,就帮到路线 B 的公司了,所以政府决策的思惟和机制要重建。然而,重点在于民间和人才的意愿,大多数人只看到大公司和消费市场,所以我才要在此帮高调,提倡路线 B,让多些人看到另外的路线。如果舆论不改,那么民粹政府也只会随众去补助路线 A 的公司吧。另外,政府也不是没有能干的人,不过需要一些论述来支持,否则很难对抗既得利益团体的。当然,沉沦到最后总是会触底反弹的,只是迟早而已。
(本文由台大资工系副教授洪士灏 Facebook 授权使用;首图来源: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