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是对抗极权的利器,还是-监控之眼?20 世纪末,互联网甫萌芽,彼时正是自由无垠的代名词。但不过十数年,独裁政体导入新技术,建置网络审查系统与防火墙,夺回资讯掌控权,甚至发动跨国资讯战。当台湾成为境外假讯息的投放目标,又该怎么面对资讯攻击?“研之有物”专访中研院社会学研究所林宗弘研究员,他与厦门大学政治学系张钧智副教授合作,运用 153 国资料,分析国家网络审查与公民社会能量的互动关系。
自由的网络世界,让我们集结革命
跨入千禧年时,传言中国将着手建置防火长城,全面管制网络资讯流通,时任美国总统的克林顿(Bill Cliton)嘴角浅浅上扬微笑说,“祝他们好运。那就像把果冻钉在墙上。”
约 10 年过后,透过社群平台迅速串连,从网络点燃的燎原怒火,果真在 2010 年底掀起北非、中东地区的“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革命浪潮!一时之间,网络俨然成为组织动员的新兴反抗支点,借由虚拟世界的合纵连横,便得以撑起更好未来的想像,打造属于人民的明天。
“从阿拉伯之春、占领华尔街到太阳花运动,那时候主流的观点是,互联网有助年轻人集结抗争,或获得社会资本。”中研院社会所研究员林宗弘说。
▲ 2010 年底突尼斯爆发茉莉花革命,甫崛起的移动网络与社群媒体成为助力,民众透过手机迅速串连,分享图片资讯,掀起北非与中东地区一连串民主抗争运动,多国独裁政权垮台,称为“阿拉伯之春”。(Source:VOA Photo/L. Bryant,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数位乌托邦”梦起梦醒:技术决定论 vs. 独裁进化论
阿拉伯之春的浪潮下,“数位乌托邦主义”(Cyber-Utopianism)蔚为风行,人们相信随着数位科技愈成熟、使用人口愈多,公民社会就能拥有愈大力量。
乌托邦论者立基于技术决定论,乐观地相信互联网的崛起,得以打破威权政体的资讯高墙,松动原先-一手掌控的单向讯息来源。人民不再只能被动接受资讯喂养,得以透过网络自由共享资讯、迅速串连,召唤集体行动。对公民社会,网络无疑是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赋权工具。
然而,当革命时刻的激昂褪去后,威权国家却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原先瑰丽的网络乌托邦想像反倒转眼成空。
短短几年,威权国家管控、压制、操弄资讯的技术全面进化,乃至于发展出一整套资讯政治经济学战略。换言之,如今果冻不只牢牢钉在墙上,甚至连呈现的大小、形状和样态,也几乎被资讯独裁国家玩弄于股掌之间。
由此,另一套对立论述应运而生:面对新科技突破,独裁国家重新进化,运用新工具反制互联网的自由冲击,透过高度网络审查监控,再次压制公民社会的力量。
网络再翻转,成为威权政体的巩固工具
原先普遍乐观的乌托邦期待,究竟是如何走向宛如老大哥梦魇的非预期结果?
林宗弘指出,2010 年前后为关键分水岭。之前网络崛起确实带来强烈冲击,因此多数威权国家网络覆盖率远低于民主国家,即是因政体感受到数位科技的威胁,从源头限制人民使用。
但是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几年,威权国家的网络覆盖率却迅速攀升,不仅超过全球平均值,最后更超过民主国家。
林宗弘研究发现,这项飞跃性成长并非偶然,而是当权者有意为之的反制性操作。
过去-反制是限制人民上网、抑制网络扩散,但约 2012 年后,威权度较高的国家如中国、伊朗、埃及、土耳其、俄罗斯,以及近年泰国和马来西亚,陆续建置网络审查系统(internet censorship),形塑强大的维稳防火墙,遮蔽并扭曲讯息。换言之,国家重新夺回资讯掌控权。即便网络更普及,但实则套上重重枷锁,甚至转成国家打压监控的有力工具。
例如,埃及 2011 年示威运动期间,曾采取全国断网手段,防止示威者串联。但之后-大量投注科技资源以监控网络,限网、断网就不再是-采取的手段。
▲ 全球 153 国网络、手机覆盖率趋势。2010 年前威权政体网络、手机比例还远低于民主国家,之后迅速增加,分别在 2013、2010 年超过民主国家。
林宗弘指出,国家如何介入且建构一整套资讯政治体制,过往研究始终较贫瘠。虽然有宣传学、传播理论可援引,但缺少系统性资讯政治经济学理论。 2019 年,Sergei Guriev 和 Daniel Treisman 两位政治经济学者才提出“资讯独裁论”。他们研究发现,威权国家资讯审查、政治宣传投资愈大,政权存活率愈高,愈不容易被推翻,也会减少流血暴力镇压概率。这便构成简洁理论架构,明确解释威权国家加强资讯审查操弄的动机。
国家网络审查:压制公民社会的黑手
不过林宗弘认为,现有研究多半集中在资讯审查如何影响政治转型,聚焦于宏观的变迁过程,却忽略了中介影响机制,例如对公民社会的活跃性打压。因此林宗弘与厦门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张钧智合作,援引瑞典哥德堡大学 V-Dem 数据库(Varieties of Democracy)的大型跨国调查,取得全球 153 个国家的资料(1995-2018 年),探究网络审查对于公民社会的影响。
研究进一步以互动固定效应模型(interactive fixed-effects model),检视 2011 至 2018 年网络审查成长超过 10 %的 34 个国家。以 2017 年为例,网络审查的效力削弱了核心公民社会指数约 8%,清楚呈现出两者的相关性。研究发现国家的网络审查,确实是降低公民参与的关键因素。
“我们的研究发现,网络覆盖率已跟公民社会活力脱钩,也跟政治体制脱钩。”林宗弘分析。威权国家下,网络科技是推进新兴经济、科技产业的工具,但同时也是浇熄公民社会的武器。
▲ 2011~2018 年全球网络审查提高 5.6 %,中国、伊朗、土耳其、埃及为审查成长最快的 4 国,转折关键约在 2010~2011 年阿拉伯之春后,诸如茉莉花革命等关键字会遭屏蔽。
▲ 网络审查与公民社会指数的关系呈 U 型,网络审查迅速增高的国家,公民社会指数也明显下滑(如土耳其的公民能量大幅衰退,与-建置审查技术密切相关)。研究也透过模型运算,显示网络审查确实能削弱公民社会,特别在专制政体。
林宗弘直言,过往比较研究大多聚焦网络对政治转型的影响,普遍忽略威权国家运用科技针对公民社会展开操弄与反动员(demobiliztion)等策略。
网络的快速发展最初虽为威权国家带来空前挑战,然而这些政体很快展现韧性,学会灵活运用科技手段,有效压制公民社会持续壮大,化解潜在政治风险。
以中国为例,习近平上任后成立“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大力强化网络审查技术与讯息防火墙。一般人可透过网络表达个人意见、商业交易、联系亲友等,甚至可批评政策,但绝不能用于发动社会抗争。背后严密的审查机制,包含特定关键字,紧盯使用者一举一动,防范集体集结行动的火苗于未然。
哈佛大学政治学者 Gary King 等人曾提出经典解释:中国网络审查重点不在于阻止一般人批评-,而是防堵阻绝动员可能,也就是禁止会集结群众发动连署、陈情、抗争或更激烈政治行动的内容。
资讯操弄的两手策略:减少讯息、增加讯息
林宗弘进一步分析,威权国家网络审查的两种策略。
首要是减法。简单来说,如同前述删文、断网与关键字屏蔽等,皆是威权国家常见的审查手段,关键在于“减少讯息”,隔绝封锁踩到政体红线的新闻与讨论。但这只是资讯操弄的面向之一。
另一个手段则是加法,即“增加讯息”。包括散播假讯息,选择性释出足以歪曲、遮蔽原先焦点的讯息,又或是刻意放送温暖正面的心灵鸡汤,目的皆在夺取民众的注意力。据 Gary King 等人另一篇研究指出,中国网军操作并非直接反击不利-的讯息,而是带风向、贴歪楼,使用反讽、嘲弄、抹黑对方的手法转移焦点,让原先议题力道削弱。
威权国家正是同时运用减少讯息、增加讯息两套手法,导引操弄社会可获得的资讯,达到统治目的。
让假讯息飞!资讯战可能群体免疫吗?
不过林宗弘提醒,类似操作不只局限国内。威权国家也会对外投射,特别是针对潜在敌对或竞争关系的民主国家,包括病毒攻击、瘫痪服务器造成断网,同时也投放大量假讯息,以此让目标国内部分化,制造情绪争端,使社会陷入认知瘫痪。
林宗弘解释,这种干扰模式有特殊性。“我们另一个研究已系统性发现,只要周边存在领土争议的威权政体,民主政体被攻击的频率就会大幅上升;但是相对地,威权政体并没有同样受大幅攻击。”换句话说:
这攻击是单向、非对称,来自威权政体。资讯战已当成攻击武器,用在国际关系。
一旦国家与邻国没有领土争议,或四周都是民主政体,国内被投放假讯息的比例就大为降低。
▲ 被攻击国的另一特色是选举时期。2017 年法国总统大选,选前最后一刻出现重伤马克宏的假新闻,由大量境外假账号散布。同样情形,也出现在 2017 年川普与希拉里总统大选,来自马其顿的境外网军制造大量假新闻发动攻击。(Source:The White House from Washington, DC,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但民主国家内讯息原本即多元殊异,资讯战攻击是否真会造成实质威胁?或社会其实终将形成“群体免疫”,无需过度担忧?
林宗弘不同意这类观点,他正在进行的研究发现,据 2020 年资料,一国假讯息量愈大,疫情愈严重。近期英国研究也显示,假讯息会降低接种疫苗的意愿。“如果资讯战确实会产生效果,造成社会伤害,又怎么达到群体免疫呢?”
迄今,林宗弘已大致拼凑出理论图像,希望更完整理解资讯操弄背后的整体面貌,但仍有许多亟待突破的环节。包括在民主、威权不同政体下,哪些更容易被操弄?运作结构与结果有何殊异?以及对哪个社会阶层更有利?都是未来待持续梳理的部分。
台湾为境外网攻密集目标!跨国假讯息攻防战
根据 V-Dem 跨国研究,2018 年全球 179 国“遭受境外假资讯攻击”的调查,台湾高居世界第一!面对威权国家步步进逼,林宗弘虽不再如过去数位乌托邦论者乐观,但也不至绝望。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循环结束:公民社会因网络崛起;接着国家掌控愈来愈多资源,投资审查技术,把公民社会压下去。这表示原先乐天看法是错的,但未来科技突破还会有进展,下一个循环还是可能出现。”
但他强调,我们不应该仅单凭乌托邦或反乌托邦想像来面对。“人一定要介入科技发展,这是权力斗争的一部分,民主的一部分。不投入,当作搭便车,最后就是被宰。”
▲ 2018 年瑞典 V-Dem 遭外国假资讯攻击的跨国调查, 0~4(浅至深)为严重程度,0(浅色)代表散布最频繁,台湾在 179 国名列第一。(Source:digital society of project)
具体可以怎么做?林宗弘提出三点建议。
根据 2019 年台湾民主基金会的调查,65.7% 民众认为假讯息对台湾民主危害很大,这显示资讯战的威胁感深入大众。-应该在基础研究与资料情报搜集上,提供更多挹注,才能依据实证研究成果建立防护体系。
其次,主动揭露调查结果。除了专业事实查核机构,公民社会内部也可以自我动员组织,譬如医师公会若发现错误的医疗流言,即主动澄清、提供正确资讯。
第三,假讯息攻击的受害者具共同特征,包括和外在社会接触较少、资讯获取管道不足。因此-应该找出方法弥平数位落差,协助更多弱势者培养资讯识读的能力。
身处资讯纷杂的年代,真假难辨已成日常。林宗弘总结,当假讯息的类型、来源愈趋五花八门,国家、公民社会、研究者都需要持续寻找各种政策工具,完成这幅复杂的拼图,而不应寄望快速解决的万灵丹。
(本文由 研之有物 授权转载;首图来源:pixabay)